来自几无不存 I: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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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发现能够在 Google Maps 的卫星图像模式下清楚看到自己的家乡后,就将当天剩下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上面了,其实在 Google Maps 更新这一区域卫星图像数据之前,我就经常通过那些模糊的卫星图像去寻找自己的家乡,其实在 Google Maps 的图形地图模式下,在遇见各种折页地图、车站内墙壁上挂的大地图、偶尔遇见的商厦内的 3D 地形地图的时候,都会立刻去寻找自己家乡的位置,如果上面没有标示,就自己大概地作一个定位,“这就是我家”。定位之后就开始各种探索和编织,树木、田地、邻村、道路、水库、山川、景点、去过的地方、小镇、城市等等。Google Maps 更新数据后,这种乐趣就随时可取了,就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就花了不少时间陶醉于这种鸟瞰式的地理漫步上。

接着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 Google Maps 的卫星图像地图给我父母看了,这不只是展示一种新科技,或者说一个新的世界,一种奇妙的万花筒,它不像展示更易于被他们理解的触摸屏上的自然交互界面,它更像是展示一张拍摄他们的照片,这张照片由来已久却从未被见,它更像是呈现一个已经呈现的世界,就像夏夜母亲指着天空为我连接起的线条。我就首先指出我们家的房子,然后我们开始了这种愉快的鸟瞰式漫步,末了母亲会如往常一样慨叹和疑问:“人们是怎么想出这个东西的?”

我早已能非常快速熟练地找到家乡或者我们家房子的位置,在各种地图上,但是,在 Google Maps 出现之前这种定位是很困难的,通常的地图,纸质的还是电子的,我们村是没有标出的,所以只能根据镇及周围的标记来推断我们村的大致位置,像是用一支很尖的铅笔在空无一物的地方小心的画出一个点,那些地图上的这一块真是空无一物,一段路几个地标没有河流没有山峰。记得有一次小学放学回家,在路上我们碰到了几位勘测的,有人扛标尺有人看测距仪,那时当然弄不明白是做什么的,但我感兴趣的是记录的一位,绿色的画夹,但是不是画画,因为看不出上面的形状是什么,大概是一组曲线,他使用的就是削很尖的绿色中华铅笔,然而我见他只是在纸上小心得画了一个点,我当时觉得酷极了。我画过不少我们村前的那座山,因为我从小就挺喜欢画画,不过从来没有满意或完成的,因为那座山并无景色,不仅那座山,在我日常生活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一处能入画的地方,除了一座天桥,但我不喜欢那座天桥,造那座桥时死了好几人,桥高且地处阴暗之地,在看那些教科书中看到的绘画总让我感叹,我感叹的是为什么我画不出那样的画,而不是为什么没有景色,在那时候甚至到了初中,我从来都不觉得家乡是没有景色的,因为那时不在乎眼前的景色。当我只能画画村前那座山,而看到这位勘测员画的是一个点,我就感觉被吸引了,但我不能模仿,也只能把铅笔削尖一点画一座座非常小型的山,企图通过这来呈现一幅长卷般的画作。而现在有了 Google Maps。

第一次在 Google Maps 卫星图像模式看家乡清晰的地图时,在“这是这那是那”的兴奋过后,就感觉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一样有点懵了,为什么这样的苍凉狭小?在小时候看来那些无限的世界,这么只有这么一点东西?随之而来的是怀疑,祖祖辈辈也只是在这么点地方动来动去,而一位老人余生的行动轨迹在地图上看来却逃不出一个点的约束,这是多么的挫败人。一个村和另一个村的交界在地图上是不存在的,到现在我还没见过能够将村的边界标示出的地图,在地图上看不到边界,在 Google Maps 的卫星图像中倒可以自己来画,不过在日常中这个边界就和镇或者县或市的边界一样非常具体地存在着,而且村与村的边界更加明确,或许是一条很难走路的田埂,或者就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界石,明明白白地分割的非常清楚,只要你走近那条界线,就可以马上感觉到。我外婆家与我家很近,有些地是相邻的,而当我去外婆家期间来到这个交界之处,虽然可以看到我们村的房子,但是感觉却是很远,我不能跨过眼前的界线回家。这些地图上没有的界线就像玻璃壁一样,把一个村的世世代代的生活罩在下面,一个玻璃罩底下有一个独立的生态系统,使得姓氏和家族能够向下繁衍生长。

所以,在感到几无不存之后,在这地图上看起来苍凉狭小的范围内,像一个微型生态系统一样,有它另外一个维度,在这个维度是可以走向无限的。

博尔赫斯写过这样一个故事,在《Dreamtigers》书中,是一个段落的小故事,叫做“关于科学的精确性”,在博尔赫斯虚构的那个帝国里,地图制作工艺达到了非常完美的地步,以致于一个省的地图占据了一个城市的空间而整个帝国的地图要占据一整个省的空间,然而这些离谱的地图仍不能让人满意,所以地图制作部门就做了一张一比一点对点的地图,当然,后代抛弃了这张无用的地图,只有在帝国西部的沙漠里,留有一些地图的残片,被动物和乞丐寄居着。这是地图的根本所在,“地图非土地”(the map is not the territory),这里面讨论的关系也是文明发展的基石。

Google Maps 打破了这个紧箍咒吗?看上去是“几乎”,因为几乎能看到一切,大路小道大河小溪什么都清晰可辨,而城市中还有 Google 的街景,看上去已经是通常的地图阅读者的尽头了,尤其与图形地图、纸质地图这些比较。它并没有因为详尽而突破“地图非土地”的概念区分,它仍然是一种观念上的代表。

带有卫星图像的 Google Maps 已经足够详尽了吗?如果带着它去鸟瞰漫步我们村,它仍然是一种概括式的代表,更详细,但没有进入内部,它能指引我进入内部,但是不能指引外来人进入内部,我也只能通过它的指引依赖于回忆进入我们村的内部,而不能进入其它村的内部,不过通过对照、感同身受和联想能够模拟式的进入其内部。

就像 Google Maps 或其他任何地图都没有画出村的边界一样,地图上除了景点,不会对所有被命名过的东西都作出标示,比如每几丘田几块地组成一个区域都有自己的一个名字,而每一丘田一块地都可以通过语言单独指出,外面人就连邻村人都不会知晓这些名字,而这些名字却由来已久,世世代代在沿袭传用,只不过到了现在它们面临着被修改和遗忘。

通过 Google Maps 我仍然可以叫出很多区域的名字,沟、溪、田、地、山、路、村的各区域都有其名字,这些名字非常有意思,它们是一个方言的音,有少数一些仍可以琢磨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绝大多数它的命名逻辑完全无法追溯,更不用说可以转化为文字了,有时名字中尚有意义的后缀比如“湾”、“脚”、“头”之类,也会变得很奇特,比如我们这个很小的一个村有很短的一条路(长二三十来米宽大概一米左右),曾经是用鹅卵石铺起的,名字中居然有一个“街”字,更有趣的是,在我儿时的理解中,“街”是集市和繁华所在,在我童年的想象世界中,那段路就像电视中的繁华街道一样,它们成了我想象的寄存之处,它一点都不干涉真实,因为童年并不追求真实,这一切得意于一个无从考证的“街”字。这些名字这些音,是世代生活在这的人们认识的开始,也是我的认识开始,我们靠着这些没有含义的音开始绘制自己的地图,×××是这里,×××在那里,×××是很远的一个地方。

这些命名世世代代得以流传,是因为那些田和地的结构没有变,或许一条田沿存在的时间超乎想象,有的路或田埂可能修正过,但是它们的轮廓和曲线并不会有太多的改变,就和通过 Google Maps 卫星图像看到的一样,通过那些曲线可以看到自然和人工的双重作用,由此可以感受到农民参与的地表改造活动是如何地肤浅,除了偶尔碰到的大工程,比如修水库和改河道等等。而现在,随着这种地表改造活动的改变,在影响着原先那些名称的存在,比如政府需要政绩那就把一座山开垦成规整的农地,那么那些命名也就消失了,而在 Google Maps 上现在最易辨认的依赖图像是道路,那些泛白的线条直接在最佳的位置穿梭着,这些地表改造活动是以前无法达到的。

由这些命名可以体会到农村的静态,那么将另外一个维度,历史事件也放到作对比阅读的桌上,那么你会觉得农村的静态几乎是其唯一的存在一样。无论的大的村庄还是小的村庄,有的村庄甚至只有几户人家,但它们都经历了历史的任何一个时期,试想,这么一小块地方,指甲盖大小,它的地表结构并没有太大改变,但是上面却经历了太多人世沧桑,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任何事件,政治的经济的,从皇上到苹果手机。

春节的一个下午,我独自一人坐在家中,去年村里才装的几个高音喇叭还早未到播放广播的时间,我觉得那时的宁静和以前一模一样,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估计和百年前也是一模一样,也不是完全的寂静,仍然有很多声音,比如几个小孩在房前屋后的一些地方作“勘探”发出的声音,以前的话我就是其中一个小孩,不只是声源没有太大改变,而是整个地表形成的声学结构都没有改变,那样的宁静,除了头上飞过的飞机。

头顶的飞机并非是稀奇事,或许它是我们最早认识的外来物,这个比例大小的飞机对这里的男女老少再熟悉不过了,但也只停留于这样一种大小的飞机形象。不过,对于我奶奶一辈来说,并不是如此,他们对飞机还有更具体的认识,那就是日本的飞机,日本飞机来的时候,我奶奶他们跑到玉米地里去藏起来了。是的,这样几无不存的村落与日本有过接触,只不过日本军并没有进入我们村,那时日本军队撤退途中经过,还在一座庙里发现了弹药就烧了这座庙,我奶奶他们能听到鞭炮一样的响声。

我奶奶好几年前已去世,她最后几年的生活在地图上的表现就是只有一个点,活动在几步路程的范围内,更多的时间是睡在床上,而晒太阳的时候,就只是晒太阳,安静地晒太阳,即使在她身体灵便头脑清楚之时,我也不喜欢说话,但是我奶奶更像是像一个躯壳一样空无一物的坐在那里,但是我喜欢同她这样坐在一起,事实上,我并不确定我奶奶那时没想什么东西。事实上,我觉得这样空无一物,无他人无自己面对自己的躯壳和呼吸,是农民的专有的与世界接触的途径。我在过去曾经思考过将我奶奶如此苍白的日常生活写成小说,小说的内容就是通过这些寂静和空白来组成。

我奶奶是非常勤劳的人,所以在她摔坏手之前,甚至是摔坏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没感到自己老之前,她都是坐不住的,她总是要到山上去,做的无非是弄些干柴之类,但是在她还要更灵便,也就是从我了解她开始,她的行动范围也就在我们村的范围内,只记得她回过两三次她出生的村庄。我想如果把现在的 Google Maps 给她看,她肯定看不懂,当然看不懂,我奶奶看电视总要问我为什么毛泽东死了可还在电视里出现,她也不会使用非拉线式的电灯开关,也不爱使用锁簧锁,宁愿不锁门,而在门后支一根木棒。我想她是否有地图的概念,或许只有地方的命名的发音形成的一张地图,这张地图只有一些有限的点组成,当然有一些点是她无处安放的,比如我在哪里上学,这些遥远的地方就只是一个点。而在她活动范围内,当然是能勾画每一寸的土地,只不过后来后来身体无法再去适应脚下的坡路,就摔倒了。

我奶奶的生活就是这样苍白吗,从几无不存到几无不存,显然,苍白只是我的认识,基于我有可对比的材料,但她自己并不会意识到这种苍白,事实上,我奶奶是非常爱生活的人,她非常喜欢糖拌西红柿。我奶奶也许白天都是静谧地坐在太阳底下,但是到了晚上,她可非常热闹,对,她要说梦话,非常大声的梦话,做的是恶梦,但是对她来说因为每天晚上都是如此,所以也不用计较是不是恶梦了,她的梦话都是委屈而哭或者骂,我在家时都是和奶奶住在一个房子里,所以每天晚上我都会被她的骂声或哭声吵醒,然后我就叫醒她,我从来不知道是否真要叫醒她,但我都要叫醒她。我奶奶有她自己的故事,就如每一个人都会在梦中创造一个世界,如同建筑师一般。

我奶奶是童养媳,很早就来到了我们村,所以她的行动范围就早早被束缚在这一区域。但我奶奶在其身体健康头脑灵活的时候,非常喜欢和我谈一些地点,就是她脑袋里的那一个个发音组成的点的集合,这些点有些她到过或见过,有些是靠着听说在脑袋里构建起来的,就像在梦中建造一样,但她谈的无非就是“这里是这里,那里是那里”这些话,说故事也是,但是我觉得我能理解她未描述未表达的地方,就像我把 Google Maps 给我父母看一样,这是这那是那的背后有表达不尽的喜悦。我记得我奶奶不会讲故事,如果站在外人看,她或许是那种平白刻板的人,她当过干部,听说非常廉正,我奶奶从未同我说起过这些事,她和我谈最多的还是这个地方这个事,那个地方那个事,像是对着一张地图在谈论,有时看电视时会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但我记忆最多的还是沉默,我喜欢和她一起呆坐的时光。

当我到一个新地方,比如小时候的春游秋游,当去一个她曾经到过的地方,然后回来和她说,她会非常兴奋,我们开始讨论“这这这那那那”。我也会简单地给她介绍那些她没去过的地方,好让她把她头脑中的那些点描绘得更加明显一点。

而现在她也已成为一个点,一个逐渐淡化的点。她在家谱中有记录,一个姓一个生辰以及被我爷爷“娶”一字,她好像挺看重这本家谱,有过几次让我看,但那时我兴趣并不大,否则她估计有很多“这这这那那那”这样的事跟我说。家谱是很简单的几句话,与我们相关的更少,但是它还是能穿插其整个家世,比如我们是一个外来姓氏移居到这个村子,太公(曾祖父)随太太公(曾曾祖父)移居到这,而我爷爷在娶我奶奶那一列字旁边还写了我爷爷另娶一人,但是画了三角,听说在我奶奶前我爷爷曾娶一人但被拿着枪的强盗头头给抢走了,但我搞不明白的是,我奶奶又是童养媳,如果当时我有兴趣去读家谱,估计我奶奶可以跟我说很多。

遗憾的是,未给我奶奶拍过照片,我知道她挺喜欢照镜子的。

2

我父亲有一本地图册,所以我从很小就开始看地图了。

那是一本装订简陋的地图册,一个省份一张 A4 大小的地图,所以两个省份一张纸,通过两个订书针装订在一起,不过在我看到之前已经生锈了,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或许因为纸张较厚,它没有任何损坏或脱落,左侧装订处一整条还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它在中间处对折大概为便于携带,现在不知道这本地图放在何处了。

这本地图册我翻得最多的当然是我家所在的那张,而且已经那张已经有很明显的折痕了,偶尔我可能会去翻翻其他省份的看看,但我想找的就是我们村,我那时能认识的也就周围的一些村、镇以及听说过的邻近的县和市,可是,那上面没有标出我们村,我需要自己根据一些附近的村落的标注来定出大概的一个点。我父亲大概在我很小的时候指给我看过那么几次,但我从没看过我父亲使用过那本地图册,我父亲还有过两三本小说,不知从哪儿来的,《红楼梦》和《西厢记》,我并不清楚父亲有没有看完过,但是我更奇怪的是父亲怎么会有这本书,我是说,在我看来,我父亲和文学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

而现在,我好奇的是,我父亲怎么会拥有这一本地图册。

我父亲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和所有农民一样,一身最多的时间是重复的体力劳动,面对最多的是自己,沉默静谧,即使在集体生产队的时候也会是如此,他也不是喜欢说话爱聊天的人。我记得父亲看着难懂的说明书,通过复杂的操作,完成电视的自动搜索和存储,我认为这是他达到的一个最高点了,而现在的数字电视界面都完全是英文了,这已经到了不敢尝试的地步了。

我父亲怎么会这样一本地图呢?但是要知道,“父亲”这个词就是通向一个世界的钥匙,在小时候,我会经常去翻一个父亲的手提皮包,我非常喜欢那股气味,这是一股从不会消失的气味,或许是皮革味,但我认为是外面世界的味道,我现在都记得那股味道。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拍过一些照片,有的可能就在二十分钟路程左右的镇上拍的,但是照片都布景画作背景,而我小时候一直视作是大城市,我头脑中的大城市,这个大城市未必有名字,但它就是大城市。通过皮包、照片,我觉得可以直接通向外面的世界,那不是向往的世界,在那时并没有向往不向往,并没有一点想去看看的想法,只不过认为存在那样一个繁华的世界。

父亲拥有的每一件东西都可以通向一个外面的世界。

我父亲很早就到外面的世界去打工了,那时可能没有“打工”这个词,那时还是搞集体生产队的时候。我父亲在湖南、江西和福建这三个省做过伐木解板的活,就是把树木砍到然后锯成木板的工作,这些都不是一般辛苦的工作,尤其是要自己将木料从山上背下来的时候,所以父亲从外面回来,多数时候看到的是消瘦。我父亲不会多少普通话,而且去的地方的都是方言很重的地方,还在瑶族自治县呆过,福建的闽南话更加听不懂,想象不到他们与当地人是如何沟通,当然,通常他们和在自家干农活一样,都是静谧地面对自己的。我见过解板,当一段大树段被树起,解板的两人,一把长锯各执一头,架起桩马,从最高处按着弹好的墨线一下下往下锯,两人在一天的活中并不会说几句话,只有有节奏的锯木声以及自己的呼吸声。

但是,为什么我父亲拥有这样一本地图册。

我认为他比他人多一些连通外界的触角,当别人时兴买缝纫机或者手表时,我父亲买的是收音机,我记得小时候同他一道去过好几次买广播的地方,而地图册更能说明这种连通另一个维度世界的兴趣,我父亲始终都是农民,可以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民,但是可以说他是一个追求属于自己的时髦的人。我付清的这种兴趣或者触角,非常细微,也并没有生长成什么,而年纪大了之后更是不断的退缩,但是我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的那种潜在的触探未知的兴趣,我想在他年轻的时候肯定更具活力。

我父亲外出并太不需要地图作指引,大多数时候他不是一个人外出,而且去干活的地点也事先确定了,这一本地图更多是用作阅读用的,而不是指引用的,就像我小时候去看这本地图册一样,仅仅是为了寻找我在哪里,而且我找的这个地方还要在地图上自己去定位。春节在家时一个晚上,我在手机地图上同父亲一起寻找他呆过的那些地方,我能感觉到他的兴奋和愉快,他能够将周边一些城市说非常清楚,包括转车点。

我小时候总是对自己的鼻子感到不适,因为它时刻都会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感觉它总是要遮挡一些原本能看到的东西,感觉很古怪。而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我家也没有大镜子,虽然有相片,但那也只是一种图像,所以最根本的问题是怎么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生活的周围。而通过那个鼻子存在的视野看出去的自己所生活之地是非常有限的,我记得我小时候在窗口面对对面那座山最常做的事就是拿出镜子,我从镜子中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田、地、山、树木和作物,甚至觉得镜子中的这座山更美更入画。

通过脚的漫步我们可以认识周围的世界,这种漫步是可以进入记忆的,闭着眼睛走路的事在小学和初中上学放学是经常做的,我们在脑袋中具有这些具体的“地图”,但是一旦将范围放大,就无法再依赖于具体了,而且开始脱离方位,从我们自己靠着身体经验编织起的地图上跳开了,就像我奶奶说的“这里那里”这样一些点了,我们无法靠自己的能力再把自己编织进去。

我认为我父亲有很强的欲望将自己编织进自己头脑中的那幅地图,这是他拥有这一本地图册的原因,也是他到一个新的地方喜欢在周围转转的原因,也是他喜欢谈他到过一些地方的地点名称的原因,也是他清楚记得他路过的一些站点地名的原因。

我父亲外出做的是辛苦的工作,或许可以称低档,因为伐木解板这些大木匠是不算手艺的,不过不在林场而在村庄干活的时候还是被称为师傅。他们的面色神情以及谈吐和行动姿态,就和现在火车上见到的打工者一样,沉默也不吃东西,看紧自己的行李。但是,我现在感觉有点奇怪的时,我父亲以及那时一些打工者有自己的几个皮包,有手提袋式也有公文包式,包括那个时代的穿着,口袋上别的钢笔,拍的照片,照片背后的赠言,在现在看来是有一点那个时代的风气,时髦而有一点文艺,但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全部是关于外面的世界。这也是为什么我在读帕慕克的《父亲的手提箱》能产生共鸣,尽管我父亲是一个卑微的农民。

我觉得我父亲年轻时候出去打工应该是快乐的,虽然辛苦,但有那种接触新世界的乐趣,四个人用了一周时间来砍到一棵大香樟树,再用一月来把这棵树解成一块块板,这些板将会被做成箱子走进上海知青的家中。当斧头劈进大树,当锯条拉出直线,当树木变成木板,我觉得里面一些微弱了乐趣,也是默默的在他静谧面对自己时进入身心的。后来逐渐变化,经济压力,停止砍伐,就不再做伐木解板的工作,而只是在收稻时节出去当割稻工,这时完全变成出卖劳力的过程了,我想这时我父亲应该不再去阅读地图这种事了,而这本地图很早就放在家里了,只有我有时会去翻翻。我也逐渐长大,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外面世界”的感觉逐渐消失,只剩辛苦。

这本地图册可能现在已经不在,还包括很多父亲年轻时拥有的东西,《红楼梦》只剩下最后一本在我小学时拿来写毛笔字了,父亲写回家的信件这些也没有保留下来,我母亲大概觉得留着没用都烧了,但我记得母亲读一些信件时的表情。所有这些可作见证的物品都不见了,但我认为它们已经完成任务了,就是在一张地图上留下自己的一个点,有些点我能记起能发现,有些点可以同父母交谈中寻找到,有些点心知肚明但不想去指出,有些点消失了,这并不遗憾,我们并不需要一张一比一点到点的地图,只需一张能够认识自己的地图。

其实,我母亲也外出打过工,就是采茶叶和摘棉花,她并不需要地图册,但她和我奶奶一样,脑袋里有类似地图那样的东西,只不过她去的地方只是一个点。我母亲会说起她到过海边,那种无边无际的感觉,那次母亲外出摘棉花时,我父亲外出打工还未回来,所以有一段时间,是我奶奶照顾我们兄妹俩,就是现在的话来说的留守儿童,那段时间寂寞和自由共存,很复杂的感觉,我母亲回来时,带回来了几个海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