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几无不存 I:前言

“来自几无不存”,这样一个标题可能让很多人认为将会是一个励志类个人成长故事,从白手起家到有所成就,不是,我并不擅长这方面,倒是可以作个反例,从几无不存到几无不存。

这将会是一个非常纯粹的故事,它像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画里的一个童话故事,一个蒸馏过的童话故事,或者说白日之梦,不带有象征意味,自然、乡土但又是抽象的。

它看起来是我个人的成长经历,或者说回忆录,但里面又是没有“我”的。

我来自

我来自一个“几无不存”的小乡村,它存在于浙东。

从一棵树的树干可以一直追溯到树叶上一条叶脉的尽头,我家当然在一条脉络的最尽头,你只能往回走而不能往前进一步,前面不是悬崖或者终点,而是“无”。

它并不是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小山村,因为遥远而几无不存,实际上从我家到镇上的车站只需步行二十分钟左右。我们镇处在一个类似高原的山上,村落之间并不是大山深谷,这也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出生地表示不满,没有高山没有森林没有动物世界,而是平淡无奇的黄泥岗,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没有景色。

它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就像那些古镇拥有的东西,但它又不像影视作品中西北小村那样贫瘠,这些影视作品里贫瘠的农村,你可以看到精神和意志,在对比中体会那种存在感,但在我们那几无不存的乡村里,它的存在只因为有生命,在那寄存和繁衍,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它都是那一个不起眼的供一些人类生命在那寄存之地。

大概因为这,我并没有故乡情结,我并不爱故乡,爱老家的那个地方,从小到大都不喜欢,你无从下手,仅有的地方都被生命霸占,要将爱搁置何处。

我敢打赌,绝大多数农村出生的人都是这种感觉,我也敢再进一步,绝大多数中国人不管来自乡村城镇还是大城市,也会是这种感觉。所以,当很多人谈起故乡,那只是自己构筑的梦想,除了些呻吟,他们其实在谈未来。自是当然,“现在”更加不存在,生命在寄存,灵魂在做客。

我看不到美

几乎每天可以看到关于美丽乡村的照片,天南地北一年四季的,从原生态到仿建一个柔和过度的谱系,摘取其中任何一段都能看到,绝大多数人都在赞美并表达向往,尤其是越偏向原生态的,也有表达对故乡的怀念之情的。事实上,不少人在行动,不只是对照片作出想象,有商业开发的,有文化性质的,也有个体行为的,可以笼统地称其为“回到乡村”。

但我完全体会不到美的存在,因为它们对我来说都不是陌生的,无论来自哪里的乡村,每看一处,都觉得自己在那出生成长,熟悉每一个角落,以及在那角落出现的农民,包括有关他家的事。这种真实体验感如此的确切,这种共振之感卑微又直抵心底,就像在大街上或者在校园内,在一群时尚女郎旁出现一位穿着朴素的农村女孩一样,在这种场景中是无法逃脱。我觉得自己明白什么是直抵心底,因为看过太多次杀猪,屠夫用刀尖在猪的心脏上打个转,在剖膛之后马上可以看到。

我体会不到这种美,不过我可以通过间接的方式来尝试此种感触,那就是我去看欧美的农村照片,我能感觉到美,一是来自于对比,这种对比是非常耐人寻味的,你会感觉到连路边的杂草都长得不一样,另外一个美感的来源就是单纯的异域之感,异域是可以寄托白日之梦的。

我也看不到不美

而另外一面,关于穷山恶水,关于农村在城市化道路中的败坏,关于农民的命运,等等,我也体会不到那种糟糕之感,或许因为我感受不到美,也就看不见对美的破坏。

在网络上经常会出现一些传播火热的照片,是关于农村孩子的,关于校舍,关于物质生活,关于过早从事农活,等等,我不知道看到的一刻是否有同情之感,在这复杂的感情中,我有一种勾起回忆的快乐。我记得有一次,太阳已落山,月光还不太亮的晚上,我用蛇皮袋从田里背了八九个西瓜,我的身体并不强壮如果也不能用柔弱来形容的话,但是这个重量也是远远超出我的预计的,当我在一个山坡上歇脚休息时,月光之下,我感到非常快乐,我认为背回家我母亲一定也会觉得超出她的预计了。

我来自贫穷的农村,小学从祠堂到随时可能会倒塌的危房再搬到一个庙里的大堂,再到直接从操场上树立起的新教室中上了小学的最后一年。当我看到这些值得同情的图片而感觉不到同情,并不是说因为我来自贫穷而产生的一种自我豁免,而是,我看到的是另外的东西。

我看到什么

我看到的是真实,因为我来自内部。

真实与美和不美并不太相关,感触真实的过程中或能产生美的体会,但当真实足够具形足够踊跃而出,美的体会就会被挤到角落,有人可能会说直面真实体会到的是另一种美,超越那种远距离外部查看获取的那种美,但我觉得一旦用美来概括,那就会掩盖真实。

真实就像是不同肌理的表面,你可以通过视觉来感触和分辨,你也可以通过手掌触摸来体会,而用脚掌,或许还有脚趾间的空隙,加上体重带来的贴合度,体会到的是另外一种存在的真实,真实是指一种存在,而人对其感知和认识是有维度的。

真实并不是认知的印象,它是客观的,但又不是静态的,如果真实是静态的话,我也无法从其他乡村中获取共振感。真实不是快乐,真实也不是苦难;真实不是享受,真实也不是熬炼。真实如同知识,如同数学,它是一个系统的基础框架。

写这一系列文章的原因

当别人都在说这很美时,或者都以惊奇或同情的视角来看待农村时,当看到越来越多对农村离奇的描写,我觉得有必要来说说我眼中的农村是怎样的,而我是来自农村的。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叶脉的最尽头,又像是“最后一位”,或者是化石,记录了从小到现在的一些变迁,是的,如果不作化石那就要成为煤炭了。事实上,回顾这种变迁,如果放到更大的环境之中,你就无法把握出这个历程的跨度有多大,在阅读文学作品时,上世纪初的,读着读着你就会感叹:“这不就是我家那吗,这不就是我小时候所见的那样吗。”我喜欢翻看一些传记,尤其与艺术相关的人士的自传,看他们描述自己的童年和家乡。

如此大的一个跨度,似乎可以和一些表现家国春秋梦的影视剧作比较,很难想象能和一个“几无不存”的小乡村能够联系起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乡村留下了各个阶段的历史痕迹,村口有两棵超过 500 年的大树,但这个跨度有和确切的时间或者历史事件没什么关系,它就像物质的侵蚀和渗透一样,非一般的静态。

作为最后见识乡村全程变迁的亲身经历者之一,或许的确有责任来记录下个人的一些体验,而且似乎这样做的并不多,但是最糟糕的不是这,最糟糕的是真实被替代,代之以怀旧或者美好,或者是来自外部抽象的观察,像一些学术田野调查,他们可能会在田埂上行走,但他们不会走入屋檐下弄堂里。

在农村,事实上并不缺乏家国春秋梦的故事,我也听到过不少人说可写成一本书,但是真正能以文字记录的大概只有在家谱上,实际上,在我上一代已经不再续谱了,所以或许只能在墓碑上见到文字,这些文字只是一个点,无法成为故事的线索,而接着,也就是我上一代,已经没有故事了。

我并不是要写故事,我想发掘真实,在真实里面,人和物一样都是一个客体。没有乡愁只有线索,因为如前面所说,我并不爱我的家乡,我也不想回到过去,我也不想魂归故里。也不会是学术的研究型文章,我看过一些农村研究的文章,政治的经济的,我也会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这不是我的兴趣和能力所在,我仍然是当事人的视角,当事人就是那些被经济、政治、制度、官员、学者和知识分子的材料,在那些规划和研究文献中零星可见的“他们”这些文字中爬出来说:“我有另外的故事。”这个故事和“社会主义新农村”完全没有什么关系。

意大利建筑师阿尔多·罗西的自传《一部科学的自传》在开头引述了普朗克的自传《 科学的自传》里的一个故事(可见城市笔记人的翻译片段 http://www.douban.com/note/95312583/ ),关于能量守恒定律,说的是普朗克的小学老师说的故事,一个石匠花尽力气把一块大石头搬上房顶,石匠发现他消耗的能量不会消失,它就藏在石头内,直到有一天它落下砸死一个路人为止。

当走入村落,你不知道脚下的石头在那呆了多久,但你也没把握它会呆多久,撬动它又是如此轻易,但此刻又是如此静止和永久,它们只是没有任何文化价值的石头,在此刻它就像凝固住一种状态,一种真实,它表面的形态和粗糙度经过很多代人脚底的磨砺而成的,在这粉笔字都要被保存入博物馆的时代,这种凝固是如此富含能量,但这种能量砸不到路人,它转瞬即逝。

历史只会记录主要的事件和人物,以及一些典型的物品,作为文化的文物,日常的事和物就和那些石头一样,随时都可能消失,它们并不值得在乎,因为它们是低贱的,如果说每件东西都应该进博物馆,我们就会被“无穷”给覆灭,我们具有抽象和概括的思维。

但我不认为我们都将该保护的都保护了,该记录的都记录了,物质和材料的保存非常容易,但是,很有可能它们只留下了躯壳,供人怀念而产生的乡愁并不是它们本来承有的灵魂。那些日常用品,的确不能收进博物馆之中,它们会被废弃和降解,但是它们被废弃的同时,凝聚其上的真实,也就是上面所说的能量,也像一口气那样消失殆尽。

这种真实真的值得去挖掘吗?或许这些真实,这些灵魂还会在新的日常中出现,如果这些真实和灵魂只是我们生活的护身符,的确没有太大的必要,而我认为里面有知识和思想。

这一系列文章,并不是个人的回忆或者传记,用自以为濒临绝迹的材料的记录来刻画一条走向尽头的叶脉。

这一系列文章,仍是关于设计的。

关于设计

《来自几无不存 II》将是完全探讨设计内的问题,《来自几无不存 I》其实也是关于设计的,只不过是跳到了一个更大的范围之上。

这一系列的文章核心就是标题的几个字“来自几无不存”,任何东西都不是无中生有的,是的,在这就是要探讨这个,确切说是一个物品从不存在到存在的初始阶段,“几无不存”既说明了诞生之初的单薄和柔弱,也说明诞生不是源自“无”。

我们去分析为什么优秀的设计能够优秀,诗意的设计具有诗意,直抵心灵的设计能够直抵心灵,这些问题我们可以从反方向来思考。我拿出一个东西,然后说“它富有诗意”,那么是不是可以让这个东西成为诗意的设计,不是,也就是说诗意是存在于东西内部的,而不是解说的。诗意是材料吗?如果诗意是材料和成分,那么优秀的设计不会稀缺。诗意是秘方吗?秘方只是材料的配比,显然也不是。诗意是来自于制作程序吗?程序是处理的秘方……我们一直追问一下,会发现诗意就是“来自几无不存”,它不是来自于很确切的源头,但是又不是来自无中生有,如果是来自无中生有,那么解说也就可能生成诗意了。

我们从优秀的设计中可以体会到一种有机的力量,就是生长的意志,设计来自几无不存自然要抵御“凭空而成”,设计依持什么而生,是我们探究的内容所在。

当我们去查看那些普通的设计,或者说糟糕的设计时,我们会发现一个共同点,它们是程序和机制的产物,像是生产线中下来的,而设计师只不过是操作工,操作工并不关心遥远的故事,他只在乎到他面前的东西,然后用他训练而成的一套熟悉的程序去对它进行变换,然后再输送到下一个工位。

现在会有一个流行词,叫做“接地气”,用来形容一些事物,比如乡土性质的,但我们不能停步于这一个词,如果说把其当作一种识别的标签,那么我们就远离了真实,在这我们需要去剖开这些词语,去调查里面的思想和机制。

自然界没有直线,我们能绘出直线,而直线出现拐弯,出现一个 90 度的直角时,就在那一刹那,我们经历了“来自几无不存”的过程,你不觉得直角富有诗意吗?XD

很多著名的建筑师都研究和关注过以及受影响于民间建筑,而在这些建筑师的作品中看不到形态的借鉴之类,虽然有人会去研究形态的类型学,而在他们作品中可以看到和那些民间建筑有相通的地方,就是那种生长力,尽管有的作品从表面上看它是直接降落在基地上,但是从设计的内部,你可以发现那种“来自几无不存”的生长力,而不是来自配方和程序。

我从遥远的地方开始《来自几无不存 I》,我认为它有一些能超越设计的意义。

不只设计

在知识的学习上,我是倾向于带自然主义色彩的实用主义者,当然和我成长环境有关,我喜欢那些可以直接致用的知识,对一直处于抽象层面的知识缺乏好感,最好是那些能直接验证的,或者可以从零开始直接看到的,比如对微机原理或者计算机语言的学习,我希望是从实例开始,从简单但可见可理解的实例开始,而不是一开始就搭建抽象的框架。

类似这种从脱离地面开始的搭建,看上去是知识发展不可避免的,我们不能让所有知识都从零开始传授,看起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但如果详细去查看,并不完全如此,它们从没离开过地面。

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很明显体会到这种脱离,如果说设计师要有什么责任,我想直视这种脱离是一种责任。城市化首先疏离了人和土地的关系,脱离那种“从无到有”的认知过程是方方面面的,这不是关于城市的孩子已经无法用脚掌去感触不同肌理的自然表面,我并不认同“回归”,而是关于感知力和思维上的,抽象的思维侵占一些具象思维的份额并不令人担忧,而是程序,现代社会因为效率需要而形成的秩序要求,霸占了感知力和思维的位置,我认为这个问题在中国非常明显。

我来自农村,但是我并不喜欢那些乡土主义的鼓吹者,美如果存在也只是在真实的外表面,我们追求的是真实。

接下来的一系列文章,我将从我的视角出发探寻一些“来自几无不存”的真实,我想无论你来自农村、城镇、大城市或是其他地方,或许都可以从中找到一些共鸣之处,因为我们都是来自几无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