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注:这一篇文章看起来将同以往文章有很大区别,但不是为了“文学”,仍然是谈论与设计相关的东西,只不过为便于表达借一个壳,更直白的请待后续文章。

(一)

我靠,我这是有多少年没见到如此熟悉的景象了?

稀稀疏疏的麦苗从布满稻桩的田里长了出来,看上去像杂草,只不过这个季节的杂草多数枯萎了。稻子割了种小麦,这里种小麦的早已很少种了,但我还记得在稻田里种小麦基本有两种,一种是把田翻一边种上,一种就是直接把种子散播在留有稻桩的田里,我喜欢后一种,是一种感觉吧,因为这样的种法收割的时候感觉很不好,不整齐,杂草多而且脚下踩不稳。

小时候总希望每次放学回家都会有惊喜在等待着,我还记得有次从外婆家回来看见家里堆了一方红砖,欣喜的如第二天就能看见新房子一样,那种感觉是只能用“幸福”这个词语来形容的,到现在我仍觉得那是唯一可以掂出分量感的“幸福”。

而现在确实变化了,通了公路了,虽然还没有铺上水泥,路已经拓宽了不少,两边铺埋的痕迹非常新鲜,就像今天刚铺平的,而昨天我还放学从这条路上回家。我甚至可以记起路边的每一处,这一路都撒有我的尿,现在循着十多年前的尿在往回走着,再熟悉不过了。这一个桥洞,大概走个四五步就可以经过,从跳起来比摸高到现在经过会下意识底一下头,走出这四五路就是回家了,这桥是与邻村的一个界,抬起头也就能看到我们村了。

近乡情更怯。

其实是近乡乡更怯。

太安静了,安静地就像被彻底洗劫过一样,我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狗呢?鸡呢?小溪呢?炊烟呢?铁匠铺的气锤声呢?干活的人呢?

可以远远看见村里的房子了,已经有很多红瓦的新房子了,其实也都不新,我年年回家都会看见,但现在看上去就像那条拱开填埋了曾经撒过尿的田地的马路一样,就像是昨天修建的。这些新房子屋顶上都有太阳能热水器,零星还可以看见几根天线耷拉在青瓦老屋顶上,我家老房子那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拆除的。这些天线我一直觉得是神奇的东西,在我家还没有电视的时候,我就自己做过一些天线,绑上一些铁丝和小铁罐,做着我那“幸福”的白日梦。我们村前后都有山阻挡,所以天线要树的高树的空旷才有清晰的信号,而且看哪个台还要旋转天线使其对准某一个方向,看中央台就要转到北京方向。我家的新房子也装了热水器,可以很清楚看见了。

祠堂倒的更不像样了,祠堂边的小庙也倒了,其实这个小庙就是用水泥砖搭成的小房子,和每户人家的杂物小屋一模一样,里面没有菩萨塑像,门口没有什么牌子,里面没有任何东西,我估计连迷信活动的任何痕迹都不见了,因为很久没用了。按理说,这里面住着的是观音姐姐。

前面是那条不再作响的小溪,路边有一个杂物刚烧过东西,其实这一块大概只有一平米的地方倒是亘古不变的,或许因为修路往旁边挪了挪。凡是村里有人去世了,就必须把他的一些随身物品比如睡的席子之类拿到这里来烧,但我忘了这个规矩的意义或者说法。

(二)

我十多年没有在这个时节回家了。

这次回家是来送我奶奶入土的,奶奶前几天去世了。

我对葬礼感到有点手足无措,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当然习俗这一套会有母亲提醒的吧。刚刚在镇上订了花圈,只要报上名字辈份即可,他们会在明天送到。

回来之前和母亲通电话还为花圈商谈了好长一段时间,其实结果都是肯定的,即我们肯定会买,母亲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们还是为要不要买说了好长一段话,反正就是母亲说不一定要买你奶奶不在乎这个还浪费钱,我说要买就想让母亲确定一下但我开头还是问要不要买。

我从来都是主动远离这些习俗礼节的,我奶奶虽然知道花圈这个东西,但肯定不知道它作什么用,当然我和我母亲也都不确定这个东西的价值,从奶奶到我都是实诚的人,不太看重这些礼节之道,但这时我想也要跟随一下的,礼节这个东西就是别人以前这样做过就要这样做吧,花圈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有人用了,但这是属于在外的人而非本村人的礼节,我不知道这个用钱买的只写有自己名字的东西会有多少的寄托。

无论怎样还是要买的而且已经买了。

村子还是十分安静,我记得以前村里有人办葬礼,总是乐器声和热闹声不断,可能现在不是时候吧,因为乐器吹奏总是一阵一阵的。

村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年轻人都在外面了,老的一个个在去世,甚至是不算老的像村里的铁匠也因为突然的疾病去世了,尤其在我们这一代开始成长完成之后,就发现这个村子一下子就老掉了。

打电话回家经常可以听母亲说起这几天因为村里的某某人去世了,她和父亲都一块儿去帮忙了,很多人都是离我们家不近的,或者在小时候来往并不是很多的,村子是越来越小了。

(三)

父亲这几天肯定很忙。

葬礼都是这样,男人即儿子这一辈总是出奇的沉默,不管此前他们是怎样一个人,疲劳也是肯定,很少可以看到他们说话以及和亲戚打招呼,尤其在他们穿上孝服行礼跪拜之时,更是如木头一般僵硬,农民的动作肯定是僵硬的。而女人需要哭,哭需要按照程序来,但无论怎样都不能用“假哭”这个词。

和父亲说上几句他就要出去了,村子的礼堂离家不是很近,在家和母亲说话。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装修完毕的新房子,父母亲曾多次电话问起怎么装修才好,我总是说按他们自己住着舒服来,我感觉也很舒服很熟悉,虽然如果以外人来看会觉得很粗俗,但我觉得我的家就应该是这样。很多并不好的材料看起来是如此贴切,有些现成买来的成品也是如此熟悉般。家里仍然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东西,桌子椅子橱柜,甚至村里那位去世铁匠打的菜刀,我都可以说我能体会铁匠打制的东西的风格,在城里叫做Style,这是似乎手能够触摸得到的,就像一把锄头使用久了就能用手准确识别和把握合适的位置,就像看着被自己从小到大的屁股一直磨掉一层的小椅子一样,我现在就坐在那条小时候被我认定是我专属的小木椅子上。虽然现在家里的东西都不是从自己村或者不远村的工匠哪里购买的,很多塑料的东西,廉价的针对农村的东西,此时它们看起来都是很亲切的。

周围也有很多人在翻新房子,除了为自己住的更舒服外,对于像我父母这一代来说,更是一个任务,因为需要儿子女儿每年都会回来,更重要的是儿子女儿会带人回来,其中很多都是城里人。

我母亲在感叹说,住进新房子之后,再回到老房子真不敢相信以前一直住在那,而且一直不知道它是这样的无法见人。我说我也是这样,只不过我心里还是不愿这样承认评价它,不过从手机拍摄的图片中来看,确实能体会这种不同视角的差异是如此之大。

我母亲说奶奶是圆满的走了,离开的时候也很安静。我奶奶最近一两年虽然已基本糊涂不清,但我想她还是带有点遗憾的,她希望看到我成家甚至希望能见到我的下一代。

(四)

我想我奶奶在向她的幸福走去。

她已经在生前为现在走去的那个世界打定好一切了,应该是在几年前就准备完毕了。她在这个世界经历过苦难,一生都是节俭。我能记起她使用的那些破旧的物品,她有两个破旧的盒子藏着她最珍贵的东西,一个是我小时候经常翻的,一些不能使用的东西,或许是随着她一生的东西,她是贫穷的,所以即使一件极小的铜器都是很珍贵的,我从小也认为它们是很珍贵的,也许此时已经找不到了,或者已经在村口的那个灰堆中烧了。

而另外一个盒子,是一整盒子压得紧紧的钱。

这是她后半生辛劳赚来的所有的钱,她在人世是贫穷的,但在来世她有花不完的钱。

从我有记忆起,她就在为她的来世打算,奔波辛劳了。

我从来都没有认为真的有来世,但我也从来没有对奶奶这样为来世操劳而产生任何一点的怀疑,它就跟吃饭和睡觉一样。

几年前,奶奶已经不再念经了。她的一天都是坐在门口,无论有没有太阳,村子里已经很空荡很安静了,她就这样坐在那条吱吱嘎嘎作响的椅子上,没有任何声息,也许她的面前会经过一只狗或者一只鸡,狗也许会停下来望望,她的白天都是这样度过的,一切都很安静。她手里会攥一块旧手绢,始终都是这么一块手绢,有时她坐着会睡着,睡着就会流口水,她就用那块手绢来擦拭。后来的几年她会带着一支手杖,因为她的腿脚已经不灵活了,因为摔倒过,这支手杖不是我熟悉的那支,而是一根普通的木棍,因为这支更好用吧,她会在上面缠绕一些破布条。后来,她只在下午坐到门口来,后来她就基本躺在床上了。

我想她会觉得下辈子要用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了,因为她的那个装这些钱的盒子已经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钱。在这一辈子,我奶奶是一个不舍得花一分钱的人,她会把一张整钱看得非常宝贵,她总是要把她这些攒下的钱来贴补我们的学费。我没有问过她来世会是怎样,她会拿这些钱干什么,我想这都不能成为一个问题的,因为她对来世大概就只有一个期望,就是享福,她只清楚要在今世打定好来世的一切,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已经把下葬的时候要穿的衣服整齐地放在箱子最下面了。后来要火葬了,她曾经害怕过,我回家和她坐在一起她总会向我念叨,是不是真的要火葬了,要把人烧成灰,再后来她也就不提了。

我奶奶为来世赚的这些钱是幸苦奔波而来,她当然也坐在自己家,点上香坐着念南无阿弥陀佛,但这可能更像小钱。那些有名堂的或者大钱就要到各地去赚,也就是到各个地方的庙里去念经得来的,大概在方圆十多公里之内的,越有名堂的或者越值钱的经需要更多的时间,有时是十多天,这样路途很远的就需要借宿,不远的就要来回走一段路。这些大名堂的经需要很多的人参与,并不是简单地坐在那个庙或者祠堂中念诵拨佛珠就可以了,需要有人主持,要请外面来的师傅,每人要准备祭祀用的果品,买这些果品大概是唯一我奶奶愿意花人民币的地方吧。我小时候看过好几次,当时觉得非常好玩,因为这些大名堂的经念的不是南无阿弥陀佛,而是很多听起来像唱歌一样的调子,配合钹的声音,而且还有各种集体活动,在行将结束的时候,会全部站起来绕成一个大圆圈,围着一个中心转着圈来念经,小孩就会站在旁边的高处认出自己的奶奶。

奶奶在家念经的时候就很简单了,点上一支香,拿起佛珠,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就拨一粒佛珠,念完多少圈就念上几句不知道是什么的经语,然后再开始,一支香接着一支香,一天接着一天。

最近几年很少有这种集体念经的活动了,因为这些老人都一个个去世,那些庙宇祠堂也一个个倒下。奶奶在自己家里也不念了,除了觉得已经足够外,我想也可能是念不动了。

(五)

我在翻看家里的东西。

会发现外面的变化很清晰的反映在一些日用品上,就像这个手电筒,不知道更换了多少代了。最早的是用干电池的,样式大概就一种吧,可能就是“上海”牌的那种风格吧,如果发现电量不够了,就把电池取出来把它的屁股敲一敲。后来有了充电灯,刚开始是非常粗制的大个铅酸电池充电灯,不时需要灌蒸馏水,但却是非常亮,和探照灯一样,村里晚上还干活的人就多了起来了,不知道是充电灯还是晚上要干的活哪一个在先。充电灯发展了好几代,而现在的这个已经很轻很紧凑了,样子比以前的手电筒还小很多,而且使用的灯泡是很多个LED灯珠组合在一起,但无论从那看,都可以看出它估计很快就会坏的。

桌子上有几个本子,我拿起薄的一本,发现是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多数农村使用的东西一样,都无法想象它是怎样印制出来的。“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往下看我都大概能想起哪个调子和断句。母亲看见我在看这个,她就背给我听,但是她只能背一个开头一部分,我觉得已经很神奇了,因为我这些句子都很难往下看,因为我不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从我听到的到我看到的是完全两回事的《心经》。我奶奶不会念《心经》,其实她会的就是南无阿弥陀佛。

不知道我母亲什么时候又开始念经了,我也没问,大概是老了吧。我知道她不像奶奶那样为自己的来世念经的,她是为别人念的,孝敬各种菩萨的,因为一年都有好几个节日。我母亲以前也念过,去过几个庙里,那时我还小,是念给我外婆和奶奶的,给她们来世用的。在过年过节,她也会临时念一些,在祭祀完毕的时候一烧。

其实,现在很多经都不需要自己念了,都可以用钱买了,这并不是这几年才有的事。毕竟能念的人越来越少,除了亲属,似乎没有听说过可以雇人帮你念,但是确实是可以买的。开始出现这样的事情的时候,都会议论,这买来的经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这是看不见的,拿到手的也只是一张纸而已,但还是有很多人去买的,因为卖的人并不远,人们会有信任,还有一个可以打消这种疑虑的开拓,就是心到佛到,只要你付出真心就可以了,真心我想也包括在付出人民币的那一刻之中。

经在祭祀中也越来越不重要了,或者说虽然重要,但是用的人越来越少了,都是用香和蜡烛来替代了,市场上的蜡烛也越来越大个。

我到过不少的大寺庙,里面总是有很多烧香拜佛的匆匆游客,似乎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时尚男女,香火也越来越旺。当看到人们将一大捆香扔进香炉中,就像烧柴火一样,着实有一惊,我甚至会去想象这些游客如果到了卒姆托的 Bruder Klaus 小教堂会是怎样?

我发现我家里也买了新的烛台,看上去很花哨,仔细看制造是非常粗糙的。

(六)

第二天,花圈送来了,我出去确认了一下上面的字是否正确,然后它就被搁在一边,也不知道最后会是谁扛着它。

我想我奶奶已经在来世中找到幸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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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文章:人与物的距离之变